纪昀《乌鲁木齐杂诗》中的清代边疆社会风貌
《乌鲁木齐杂诗》是清代诗人纪昀在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谪戍后的历史创作,其内容丰富,囊括了清代边疆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民俗等多个方面内容。本文通过分析《乌鲁木齐杂诗》,探讨了清代边疆社会风貌的三个特点:一是作为屯兵之地的乌鲁木齐的发展,促进了边疆地区经济发展与城市繁荣;二是诗中对边疆地区独特风俗的描绘以及在文化上与中原地区的互动交流,反映了清代边疆地区多元文化的交流融合;三是诗歌中体现了纪昀对边疆社会的关注和思考,展现了边疆地区的文人心态和国家认同。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七月,纪昀因盐运亏空案受到姻亲株连,最终以“漏言泄密”获罪流放至乌鲁木齐,时间长达两年。在此期间,他创作了《乌鲁木齐杂诗》(以下简称《杂诗》),其内容丰富多彩,情感真挚。 本文以《杂诗》为研究对象,试探讨其在自然、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展现的边疆地区社会风貌。
一、自然风光的书写
《杂诗》中记载了边疆地区独特的自然风光。如“流云潭沱雨廉纤,长夏高斋坐卷帘。放眼青山三十里,已经雪压万峰尖”[1]131描绘了当地夏天的特殊景象。“雪地冰天水自流,溶溶直泻苇湖头”[2]10记述了北庭都护府遗址水流在严寒时节不结冰的奇异现象。“白道飞流似建瓴,陂陀不碍浪花鸣”[2]11记录了山泉因反激呈现倒流的地质现象。
据《乌鲁木齐事宜·山川》载,温泉“在(迪化)城东二十里,自南岗山口而入,由八旗水磨迂回转折至其地。泉上有亭,大石嵌池,清澈见底。旁建龙王庙,并勒石碑一通,记其创建之始,俱都统索诺木策凌率属成焉”[3]。纪昀在诗中也记载了温泉之地,抒发他对此地的喜爱之情。“界破山光一片青,温暾流水碧泠泠。游人倘有风沂兴,只向将军借幔亭。”[2]14刻画了水磨沟区温泉的自然景色,体现了温泉“碧泠泠”的特点,同时作者借用《论语》“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2]15的典故说明在此游玩的乐趣。“乱山倒影碧沉沉,十里龙湫万丈深”[2]15描绘天池周围山峰众多、纵横交错的景象,“万丈深”给人深邃、神秘的感觉,简洁明了地刻画了天山天池的面貌。作者在自注中云:“博格达山有龙湫,周环十余里,深不可测,万峰拱抱如莲瓣。”[2]15突出天池路途遥远、奇峰险峻的特点。“河桥新柳绿蒙蒙,只欠春园杏子红。郑重城南孤戍下,刚留一树袅东风。”[1]198通过对红山嘴下河桥新柳、春园红杏的描写,以及对城南孤戍之地独特景色的刻画,营造出一种既清新又略带孤寂的氛围,体现了诗人对自然景色的细腻观察和独特感受。
二、政治格局
随着清政府对边疆的管理与开发,大量民众涌入乌鲁木齐地区,成为当地人口的重要组成部分,为城市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杂诗·典制·其九》自注云:“乌鲁木齐之民凡五种,由内地募往耕种,及自塞外认垦者,谓之民户。因行贾而认垦者,谓之商户。由军事子弟认垦者,谓之兵户。原拟边外为民者,谓之安插户。发往种地为奴当差,年满为民者,谓之遣户。各以户头乡约统之。”[2]40亦详细说明了此地民众成分的复杂情况。正是外来人口的聚集,为城市发展提供了人力的支持,有助于边疆发展。如“鳞鳞小屋似蜂衙,都是新屯遣户家”[2]59,形象地描绘了遣户聚集形成的村落,这些新的村落点逐渐发展成为城市的一部分。
《杂诗》中亦可以窥见清代前期屯田制度的实施与边疆开发的辉煌历程。“烽燧全消大漠清,弓刀闲挂只春耕。”[2]38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去,边疆处于和平稳定的状态,战士们投入农业生产中。“携家之兵,谓之‘眷兵’。眷兵需粮较多。又三营耕而四营食,恐粮不足,更于内地调兵屯种以济之,谓之‘差兵’。每五年更践盐菜糇粮皆加给,而内地之粮,家属支请如故。故多乐往。”[2]38文字详细介绍了屯田制度中不同类型的官兵以及家属的管理和补给制度。这些规定既保证了屯田的劳动力,也关照了士兵的生活需求,使得士兵们自愿参与屯田。“秋禾春麦陇相连,绿到晶河路几千。三十四屯如绣错,何劳转粟上青天。”[2]30诗句生动地描绘了屯田制度影响下的农业发展景象。“三十四屯如绣错”则直观地展现了屯田的规模之大以及分布范围之广,说明了当时屯田制度下开垦的土地众多,农业生产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也从侧面反映出屯田制度取得的显著成效。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纪昀用简洁的文字勾勒了清政府一统之极盛下的边疆安定、生产发展的政治局面。
三、经济风貌
受不同的地域环境影响,各地区形成了不同的经济文化类型,以农耕经济为主的中原地区和以畜牧经济为主的乌鲁木齐地区打破了地理因素的限制,推动了两地在经济上的交往交流,亦反映出当时边疆的经济风貌。
(一)农业发展——“割尽黄云五月初,喧阗满市拥柴车”
从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开始,清政府在乌鲁木齐大兴屯兵,先后有兵屯、犯屯和户屯,各地驻兵开垦生产,粮食丰收,打破了运粮困难的局面,提高了当地的粮食产量。“割尽黄云五月初,喧阗满市拥柴车”[2]74, 描绘了农作物丰收后市场上的热闹场景,而“谁知十斛新收麦,才换青蚨两贯余”,体现了农作物价格低廉,从侧面反映了农作物供应充足的现象。粮食产量的增加也为城市人口的增长和经济发展提供了物质保障,也使得乌鲁木齐逐渐向农业生产基地转变。
(二)技术交流——“戍屯处处聚流人,百艺争妍各自陈”
随着各地流民、移民的到来,天南海北的人们汇集于此,带来了先进的技术,“戍屯处处聚流人,百艺争妍各自陈”[2]46,概括了乌鲁木齐地区流人相聚,百工技艺相互交流的场景。“携得江南风味到,夏家新酿洞庭春。”[2]88“茹家法醋沁牙酸,滴滴清香泻玉盘。”[2]89“凯渡河鱼八尺长,分明风味似鲟鳇。西秦只解红羊鲊,特乞仓公制脍方。”[2]153贵州商人夏髯、迪化城守营把总茹大业的妻子以及南方人姚焕,三人分别带来了造酒、酿醋、烹饪等高超技艺,引发了当地人学习的热潮,折射出当时乌鲁木齐与其他地区的生产技术形成强烈对比,三人促进了各地在技术上的交流,营造出各民族之间和谐相处、共同分享技艺、共同发展进步的精神风貌。
(三)商贸拓展——“峨岢高毂驾龙媒,大贾多从北套来”
乌鲁木齐处于丝绸之路的重要地理位置,是连接中原地区与边疆的核心枢纽。《杂诗·物产》部分着重描述了当地和中原地区商贸往来的情况。“不重山肴重海鲜,北商一到早相传。蟹黄虾汁银鱼鲞,行箧新开不计钱。”[2]91“红笠乌衫担侧挑,苹婆杏子绿蒲桃。”[2]92“朱桔黄柑荐翠盘,关山万里到来难。”[2]97作者运用大量笔墨书写了如银鱼、杏子、朱桔、黄柑等物种在乌鲁木齐的传播交流,这在一定程度上为当地百姓的生活增添了色彩,同时也促进了商业贸易的发展,吸引了大量远道而来的商人。“峨岢高毂驾龙媒,大贾多从北套来。省却官程三十驿,钱神能作五丁开。”[2]83商人不惜重金修筑道路,亦从侧面反映出乌鲁木齐商业的发达。又如“廛肆鳞鳞两面分,门前官柳绿如云”,[2]7
则更加直观地表现了集市两旁店铺林立,数量众多,这说明当时乌鲁木齐地区的商业街道已颇具规模,商业氛围浓厚。“门前官柳”进一步突出城市整齐美观,进而导致人们“夜深灯火人归后,几处琵琶月下闻”,体现出城市发展的繁荣景象。
四、文化气象
“文化是一个民族共同体的灵魂,是一个民族共同体‘最深层次、最主要的内在纽带。”[4]中华文化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结果,由各民族人民共同创造、传承和享有。纪昀在《杂诗》中以七言绝句的形式记载了中原地区和乌鲁木齐长期进行文化互动交流的状况,以及边疆地区独特的风俗习惯,反映了清代边疆地区多元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一)学校教育——“芹香新染子衿青,处处多开问字亭”
清代前期边疆教育发展相对落后,主要受制于经济发展以及当地重武轻文的传统思想。后经大臣温福向皇帝提倡创立学校,由此当地文化教育逐步发展起来。“山城是处有弦歌,锦帙牙签市上多。为报当年郑渔仲,儒书今过斡难河。”[2]74表达了中华文化已经广泛传播,即使是边疆地区也能够接触到儒家经典,体现了文化的普及。“芹香新染子衿青,处处多开问字亭。”[2]79形象地描绘了学子们勤学苦读、日益精进的情形,也反映了当地文化教育的普及与重视。
(二)节日庆典——“犊车输辘满长街,火树银花对对排”
《杂诗·游览》中详细记载了元宵佳节在乌鲁木齐地区的传播,作者跋山涉水来到此地,元宵夜晚游览此地,将其活动庆典过程一一记录,并与中原地区相比较,展示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不同地区的文化交流交融。如《杂诗·游览·其三》自注中写道:“元宵灯谜,亦同内地之风,而其词怪俚荒唐,百不一解。”[2]162元宵佳节当地汉族居民也有猜灯谜的游戏,和中原地区庆典方式一样,只是谜语设得粗俗怪诞,这也说明了传统民俗文化的可变性,能随着地理环境的变化而改变。《杂诗·游览·其四》中一句“无数红裙乱招手,游人拾得凤凰鞋”把游人拥挤的场景写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洋溢着节日欢乐的气氛。《杂诗·游览·其五》自注中写道:“灯船之戏,亦与内地仿佛。”表明乌鲁木齐地区庆祝节日活动不仅包括猜灯谜、舞狮等,还有灯船之戏。
此外,边疆不但有与中原地区相同的节气庆典,亦有当地独特的庆典方式。“酒果新年对客陈,鹅黄寒具荐烧春”描绘了新年时节少数民族用酒果招待客人的场景。“近来渐解中原味,浮盏牢丸一色匀”[2]67则体现出乌鲁木齐地区对中原传播而来的饮食文化的逐渐掌握和融合。“浮盏牢丸一色匀”暗示了当地饮食文化在吸收中原文化的基础上进行了更加精巧化地创新。“春社扮番女、唱番曲,侏离不解,然亦靡靡可听”,“番曲”指吐鲁番地区民族歌舞,“侏离”形容当地语言。“地近山南估客多,偷来番曲演鸳歌”展现了当地独特的民族歌舞习俗。
(三)民俗祭祀——“行到丛祠歌舞榭,绿氍毹上看棋枰”
清代边疆地区移民众多,互相通婚,形成了当地独特的风俗。因此官方登记时必须注明原籍,百姓之间互相称呼也以家乡之名为主。“户名入籍已久,然自某州来者,官府仍谓之某州户,相称亦然”,[2]62从侧面反映了边疆与内地之间的血肉联系。
博格达山“三峰积雪,六月皑皑,玉笋插云,青岚蔽日,蜿蜒凸凹,迤逦西行。其巅无路可蹑”,因此被称为“灵山”。[5]该山在清朝被列为祭祀之山。“烟岚遥对翠芙蓉,鄂博犹存旧日踪。缥缈灵山行不到,年年只拜虎头峰”[2]34,形象地说明人们对博格达山行“望祀之礼”。作者在自注中写道:“博克达山列在祀典,岁颁香帛致祭。山距城二百余里,每年于城西虎头峰额鲁特旧立鄂博处,修望祀之礼。”对博格达山的祭祀,已从民间的祭祀上升到朝廷官方的祭拜,成为当地人们的一种独特的风俗习惯。
“山围芳草翠烟平,迢递新城接旧城。行到丛祠歌舞榭,绿氍毹上看棋枰。”[2]5作为组诗开头,作者站在关帝庙的最高处,运用全知视角俯瞰迪化新、旧城之间的景色,描述了清代乌鲁木齐全貌,其中包括神祀庙堂。根据《钦定皇舆西域图志》记载:迪化“新城内有万寿宫、城隍庙,城东有关帝庙。旧城西亦有关帝庙、龙王庙”。另据《乌鲁木齐政略》记载,“迪化城内还有先农坛、文庙、城隍庙、八蜡庙、娘娘庙、马神庙等”。由此观之,中原地区特有的优秀传统文化景观也在乌鲁木齐这片净土逐渐传播,尤其是孔子和关羽作为民间文武双圣,在百姓中受到极力推崇。《杂诗·典制·其二》中记录了官方专门设立文武庙,举行文圣、武圣祭拜典礼,但因“兵力未暇修举”,所以“设帐祭祀”。
五、社会关注与思考
纪昀通过《杂诗》记述其在边疆地区的所见所闻,体现了其对边疆社会的关注与思考。“良田易得水难求,水到秋深却漫流。我欲开渠建官闸,人言沙堰不能收。”[1]142表现作者对于当地农业用水困难问题的关心。“秀野亭西绿树窝,杖藜携酒晚春多。谯楼鼓动栖鸦睡,尚有游人踏月歌。”[1]210记载了当时秀野亭供人们游玩的热闹场景。但因发生了一起流民暴乱事件,使当地流传鬼魅之说,纪昀告诉百姓,鬼魅是阴邪之气汇聚,并派人用火器驱散,自此,秀野亭恢复了往日之繁华。此外,纪昀所经之地若有历史遗迹,必然引起其重点关注。“断壁苔花十里长,至今形势控西羌。北庭故堞人犹识,赖有残碑记大唐。”[1]139诗句体现作者对唐代北庭都护府遗址的详细考察,以此说明新疆自古就是国家领土的一部分。又如“古迹微茫半莫求,龙沙舆记定谁收。如何千尺青崖上,残字分明认火州。”[1]140作者对吐鲁番高昌故城周边的历史遗迹进行考察,在一块碎石残壁上发现了带有“火州”的残字,亦表明新疆久属祖国疆域范围。
从以上可以看出,纪昀在谪戍期间对于边疆地区农业、社会、历史遗迹的关注,展现了其对国家统一和社会安定发展做出的贡献。
六、结语
《杂诗》以生动的笔触描绘了清代乌鲁木齐地区的方方面面,成为研究清代前期社会的珍贵史料,展现了边疆地区独特的自然风光、经济风貌、文化气象,以及作者丰富的知识与深邃的思考。乌鲁木齐地区既具有边疆地区独特的风貌,又受到中原地区经济、文化的影响,是一个经济繁荣、民族交融、文化多元的地区。《杂诗》对于我们了解清代边疆地区的社会发展全貌有着重要的历史价值和意义。
作者简介:苏玲玲(1998— ),女,回族,甘肃天水人。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文学。
注释:
〔1〕李忠智.纪晓岚与四库全书:附纪晓岚乌鲁木齐杂诗详注[M].北京:现代教育出版社,2010.
〔2〕纪晓岚.乌鲁木齐杂诗注[M].郝浚,等,注.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1.
〔3〕永保.乌鲁木齐事宜·山川[M].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
〔4〕杨建新.再论各民族共创中华民族[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47(4):5-12.
〔5〕王希隆.新疆文献四种辑注考述[M].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